五进五出
4月11日一早醒来,烧还是没有退,冷得我把家里的几床大被都盖上了,可还是禁不住浑身打颤。不过吃饭还好,精神也还好,也并没有咳嗽。4月12日情况依然没有变化。我还抱着幻想:发烧几天也是正常的,也一点咳嗽都没有,可能就是普通的感冒,就在家挺着慢慢恢复吧。
可是到了13日这一天,我开始浑身疼,而且胸口开始有憋闷的感觉。我跟阿斌说:“不行,咱们得上医院!”阿斌的防范意识比较强,他不但戴了口罩,还穿了皮夹克,还戴上了墨镜。
我住的地方和人民医院只一路之隔,所以晚上我们直接去了人民医院的急诊。当时医院里有很多病人,但是我发现医生们都没有戴口罩。医生让我先去化验血,结果是白血球低。然后做胸透。胸透显示,肺部没什么事。既然只是发烧,医生给我开了药,让我每天去打针。在这之前我已经在心里嘀咕了三天了,现在一看这结果,一下子无比轻松起来,就像一块压在心里的大石头被挪走了一样。从人民医院走出来的时候,我虽然还发着烧,但是那个高兴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。
我想既然不是“非典”,那还是等它慢慢降温吧。但是睡了一晚上之后,14日这一天病情越来越重,一直想咳嗽,全身酸疼,一点也不想起来,而且腹泻得厉害,人虚弱得不行。这一天去打针的时候,医院的人特别多,不管生病的人和陪着他们看病的,都混在一起。有的戴口罩,有的没戴。
4月15日我自己又去了一趟人民医院打针,但是这时候一天比一天咳嗽多起来,憋闷得很厉害,还是浑身疼,而且发烧始终没降下来。一般是上午能降到38摄氏度,从天黑开始,又达到39.5摄氏度到40摄氏度的样子。虽然没什么胃口,我还是使劲让自己吃一些东西补充点体力。
4月16日一早醒来,我感觉自己实在挺不住了。我和阿斌说:“咱们再去一趟医院吧!但是这次咱们要把钱带上。”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。我觉得,这一次去医院,他们不可能再放我回来了。阿斌带上钱,还是全副武装又跟我去了。
这一次我们挂了一个呼吸科的专家号。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,才轮到我。医生姓何,我跟他说了自己的病情,但是感觉这位专家好像并不是太在意,他还是让我去化验血和做胸透,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建议,比如说“你这个症状应该去看急诊”之类的。何医生说,他马上要去电视台录像,让我等到结果出来之后找另外一名姓曹的专家看。后来我知道,这位专家去电视台就是谈怎么预防“非典”的,可是我这个病人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他却毫无反应,想起来这真是个讽刺。
再一次验了血、拍了胸片,我坐在二楼一个挺清净的地方等。阿斌来回跑,问片子的事。这时候我心里很难受,我自己觉得可能逃不了这个病。因为这已经是发烧第6天了,而且我做透视的时候,感觉已经无法做深呼吸了,一深呼吸就咳嗽,最后只能勉强拍了片子。正在胡思乱想之际,阿斌从楼梯那头走过来。虽然他戴着口罩,脸上大部分被遮住了,但是我一看到他仅露着的眼睛就知道,事情不妙。我接过片子一看,上面写着:“左肺叶右下感染。”
愣了几秒钟以后,我才反应过来,说:“那赶紧找大夫啊!”于是我们来到了之前那位专家交待的曹大夫面前。曹大夫戴着口罩,这时候已经把白大褂换了下来,好像要去吃饭。他旁边有一个女大夫在和他聊天。听我讲完病情之后,曹大夫拿着我的胸片看了一会儿,然后回头和刚才闲聊的女大夫说了一句:“看,又是一个!”那个女大夫赶紧坐直了说:“那你这个地方我还是少来吧!”
听他这一番话,我更加确信我百分之百回不了家了,马上就会有一个人把我记录在案,把我送到某个地方隔离起来。可奇怪的是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曹大夫还是要出门的样子,临走前嘱咐我再打几天抗生素的针,开了四五天。我问:“怎么还打这个药?不需要隔离吗?不住院吗?”曹医生没有直接回答我,只是说:“你先打吧。”他这么处理我倒又高兴起来,我想人家大夫不比咱们明白?它必定不是这个病,如果是的话能放我回去吗?所以特别真诚地谢谢他之后回家了。
可是回到家静下心来一想,我还是没有办法骗自己。我开始冷静地想想该处理一些什么事情,于是陆陆续续打电话,给单位的同事,给我的朋友,告诉他们我得了“非典”,有些事情应该安排安排。不过大部分人接到我的电话的第一反应都是:“得了,你别瞎扯了,如果是‘非典’肯定早让你住院了,既然不让你住院肯定不是!”
不过还是有几个朋友,没说这个话,其中一个是我在《人民日报》的同学常莉,她听到我讲的经过之后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情况。我后来才知道,常莉放下电话后一溜小跑,跑到《人民日报》卫生组组长白剑锋那里,告诉他自己有一个同学得了“非典”,却住不上院。白剑锋马上给四个医院——人民医院、地坛医院、佑安医院和中日友好医院打电话了解情况。尤其是地坛医院和佑安医院,它们本身就是传染病医院,按道理应该接收传染病病人。可白剑锋发现,对方不是找不到人,就是没有病床。
白剑锋是一名专门跑医院的记者,他意识到肯定出问题了。首先传染病医院人满为患,其次确诊为“非典”的人都没有院住。当天晚上,他把电话打到了我家里。那时我已经无法正常起床。我小时候是练体操的,身体素质特别好,可是这时候我的身体都不支持自己有这样一个大动作,我必须侧着身子,先变成半卧,再用手扶着自己的膝盖,跪着起来。每走一步手都要抓东西,眼睛开始发黑了。可奇怪的是,到了那个时候,咳嗽也并不厉害。我已经没有力气抬手接白剑锋的电话,是万莹在厅里接的。万莹把这些天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详细地讲给白剑锋听。了解完情况之后,白剑锋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,这时候已经是17日凌晨。这时候我话都说不出来,在电话里能听到自己嘶嘶的喘气声。白剑锋问我:“你现在怎么样?”我说还是不好。他说:“你不要着急,我们都在帮助你。”除了“谢谢”,我当时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别的,可是这句话我这么多年来一直记得……
17日白天病情更加严重,上午就烧到39℃多,气都上不来了。已经走不动路,一站起来眼前都是黑的,出现缺氧状态,脸上跟有小虫爬似的,可能皮肤上的血液开始缺氧了,脸都黑了,嘴唇变紫了,手也变色了,很危险了。到了这个时候,也没有别的办法,我只能继续去医院打针,但打针也知道没有用,死马当活马医吧。这一天去医院的时候我想这一次怎么着也应该住院了,死也要死在医院里。我让阿斌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上,再一次去了人民医院。
还是在门诊打针。门诊照例不少人,很多人都在发烧咳嗽。可能人民医院内部这时候已经有人感染了,这一天增加了一个新规定:在门诊打针的人必须得交肺片。阿斌于是把我那张写着“左肺叶右下感染”的肺片交给了打针的护士。打到一半的时候,护士长来了。她问:“谁是礼露?”然后对我说:“你怎么在这里打针?你这种情况应该去急诊打!”
我心想可遇到明白人了,我也纳闷自己怎么能在这里打针,传染给别人怎么办?可是医生当时给开的就是在门诊打呀。护士长于是拿着我的点滴,把我“牵”到一层急诊去了。一到那儿,有一个人出来问:“是谁发热?是本院大夫吗?”护士长的表情一下子有点不自然,说“不是”,意思是我是外面的普通患者。那个大夫马上说:“那我们不收。”有那么几秒吧,我们全愣在那了,护士长擎着我的点滴瓶子,我们三个站在那儿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过了一会儿护士长对我说:“反正你不能在我们那儿打,你今天就在这儿打完吧,明天不能再去门诊打了。”我问她能不能给写一个门诊转急诊的说明,她说得找给我看病的大夫。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找不到那位曹大夫了,情况特别混乱了。我记得还有一个“中财”的患者问医生:你们这样把我放回去,我怎么办?我家里还有上学的孩子和上班的人。医生沉默以对。
这一天再次做了透视。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:我的右肺也感染了。两肺全坏了,这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幻想了。阿斌身上带着钱,我们到急诊,再次寻求住院。两个医生或是护士,在走廊的角落闲聊,我那时候已经学会和别人站很远的距离,而且不说话,都是阿斌去问。阿斌问她俩:“如果得了‘非典’,而且已经发烧好多天了,能不能住院?”那两个人特别本能地离我远了一点,然后说要等病房。
我有点气愤了,气也没劲气了,我说我要找院长,她们说找院长也没有病房。我有气无力地问:没病房我们怎么办?她们说在门口等着,排号,如果有车来接就转院,没车来接就等着。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儿等。这时候其中一个问另一个:“门口那个转走没?”对方回答:“还转什么啊,死了。”听到这话,我感觉阿斌都有点发抖。
没有办法,我们只能拿着钱又回来了。这是我最最绝望的一天。
回到家,我就让万莹和阿斌赶紧走。我想阿斌是独生子,如果被我传染上了,我死不要紧,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?我和万莹接触特别少,我相信她不会有什么问题。把他们“撵”出家门后,我想,就让我自己死在这儿吧。
版权声明
本网站所有注明“来源:丁香园”的文字、图片和音视频资料,版权均属于丁香园所有,非经授权,任何媒体、网站或个人不得转载,授权转载时须注明“来源:丁香园”。本网所有转载文章系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,且明确注明来源和作者,不希望被转载的媒体或个人可与我们联系,我们将立即进行删除处理。同时转载内容不代表本站立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