患者礼露:生死之间

2013-03-26 17:08 来源: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:李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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遗嘱

4月18日,家里空空荡荡,只剩下我一个人。我还得去医院打针啊,因为我还有一针没打完呢。不打针怎么办?只能在家等死。到了医院是晚上,我这才吃惊地发现人民医院的门诊已经锁个大铁链子,进不去了。需要打针的人已经转移到另一个地方,护士和患者能够隔开,有个小窗口把胳膊伸进去打点滴,而且护士全副武装,连护目镜都戴上了。

正在打针的时候,我接到了协和医院副院长于晓初打来的电话。她是我的中学同学,大概是其他同学找到她,讲了我的情况。她听说我还在人民医院打针,马上说:“你别打了,赶紧回家。”于晓初让我记下来几个药名,让我赶紧去药房买回来吃。我手头也没有纸笔,即便有也写不动,这真难为我这个脑子,平时都不吃药的人,硬记下这些陌生的药名,什么利巴美林、地塞米松等等,还有服用量多少毫克,什么时间吃等等。于晓初他们和专家在研究治疗方案,我应该是最先得到治疗方案的。我于是离开了医院,最后一次告别了五进五出的人民医院。

从医院一回来,阿斌马上就去药房买药。药拿回来了,这时候递东西完全是不见面了。他放在地上,我去取。这时候也是我最困难的时候,除了水,其他什么都咽不下去。那些天我都快喝成水中毒了。

我最好的朋友叫王颖,是锦州的一名工程师,她是我当年下放到锦州“青年点”的同学。我得病的这些天来,她一直在外地替我张罗各种事情,成了“营救礼露指挥部”的总指挥。这一天,她从锦州给我打来电话,她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:“你是想回沈阳还是想留在北京?”我一开始没明白,愣了几秒钟后反应过来。我是沈阳人,父母去世后都安葬在沈阳。我也很平静地对王颖说:我当然还是希望在北京八宝山了——后来我才知道,你还想上八宝山呢,一概拿黄袋子一装,送到昌平一股烟,什么也别想了……

这时候我意识到,所有该处理的事情,都该处理了,要不就来不及了。其实我已经想了两天遗嘱的事情,这时候意识到,要不抓紧写,就再也写不动了。我努力攒了一点力气,爬起来,坐在写字台前,这时发现字已经写不成直行了。写了一半,我又回到床上躺一会儿,再爬起来写。对我来说,在知道自己生命即将结束之时,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孩子、财产这些问题。

写完遗嘱后,我往沈阳打了电话。我妹妹在沈阳,孩子也寄养在她那儿。我说话的时候,妹妹和我儿子同时在电话那边听。我说得很慢,因为也说不动,我妹妹一直在哭,奇怪的是,我平时是一个很爱哭的人,这时候却一点眼泪都没有掉。跟妹妹交待完,我又跟儿子说话。我第一次告诉他他的身世——他不是我亲生的……最后我说:“劼克,和妈妈说再见吧!”可是他那边一直沉默着,就是不说“再见”这两个字。而妹妹就一直在哭。我想,就这样吧,一咬牙,把电话挂了。通完电话,我开始清理电脑,把里面我认为死后不希望别人看见的东西全部删掉,然后又努力拖着身体收拾屋子。我受不了自己这个想法:我死了以后人家来收我的尸体,一看我的家说:要不然她死呢,你看家里脏成这个样子……

话说白剑锋通过万莹得到了第一手材料之后,向中央写了一份内参。内参里用的也是“礼露”这个真实的名字。也许这个名字显得太“90后”了,我后来听说,当时民间就传说有一个美丽的少女,在人民医院感染上的“非典”,可是还不收她住院,差不多奄奄一息了,结果告到《人民日报》……这个影响是相当大的,以至于美国《巴尔的摩太阳报》记者竟然把电话打到在广西的弟弟礼群那里去了。弟弟打电话来先是哭,再跟我商量问我怎么办,我还告诉他什么也不要说。我想,传出去的话,北京奥运会还开不开?

这一天还有一个小插曲:人民医院的一个领导到我家来慰问。打电话的时候这位领导显然也以为我是个“美丽少女”,问我:“是礼露小姐吗?”他说得知我现在还没住上院,院长委托他来看我。这位领导带了一个急诊部主任和一个呼吸内科的主任来的,三个男医生,全副武装,像太空人一样。他们远远地站着,最大可能地站在房子的对角线上。领导要了我的病历看了看——但上面只有“发热”二字,也不会写“非典”,所以他似乎还对我的病情有些疑问。我几乎是悲愤地说:“我是典型的‘非典’病人!”他无言以对。临走前,他解释说:“我们也是条件有限,也没有办法。无论如何,我代表人民医院向你道个歉。”

这天晚上,我在灯下观察自己的手,发现两只手已经开始发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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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 晓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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