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与一群人
“非典”之后的10年,唐小平的身份发生了变化。
2002年9月底,他被任命为广州第八人民医院的院长,是当时广州最年轻的三级医院院长。2008年3月,他被调到广州市卫生局担任副局长,成为一名专家型的卫生官员。“以前作为一个医生,考虑的是每一个病人的健康;现在我考虑的是一群人,一座城市所有人口的健康问题。”唐小平对我们说。
唐小平研究生毕业后,就开始从事传染病领域的临床和研究工作,主要方向是肝炎和艾滋病。2003年“非典”爆发时,他担任院长的第八医院收治了广东最多的病人。唐小平还记得他的一名“非典”患者,是一名年轻人,恐惧痛苦得想要自杀。唐小平查房的时候告诉他,很多人都康复出院了,应该有信心。年轻人渡过难关后恢复了健康。第八医院400多名患者中(其中确诊265人),只有12人死亡。
3月,香港“非典”疫情爆发,唐小平和钟南山同被香港聘为顾问。疫情平息后,他去马来西亚出席世界卫生组织的第一届“SARS大会”,并做学术报告,还曾受邀去日本、韩国、美国等国家做SARS学术报告。唐小平认为,国际上对中国“非典”疫情的处理方式与效果十分认可,“因为我们的死亡率是全球最低的。尤其在广东省还不到4%(广东省卫生厅统计治愈率96.2%)”。
但另一方面,“非典”就像一面无法妥协的镜子,照出了更多的问题。
“‘非典’之前几十年,我们都没遇到这么严重的传染病。公众甚至对传染病的观念已经淡薄了。包括医务人员,很多实习医生都不去传染科实习,甚至一些传染病医院面临生存危机都改行了。疾控中心的建设也很薄弱,基层疾控系统条件就更差,在大疫情面前捉襟见肘。”唐小平说,“同时,政府管理机制不到位,各部门缺乏协调,缺乏应急处理预案。无论信息发布、疫情通报、社会动员都是临时措施。”在这个意义上,“非典”所反映出的是医疗、公共卫生、应急能力与社会建设的多方面危机。
在唐小平看来,“非典”所带来的最大收益,即“我们对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认识和观念发生了转变”。这不仅直接增加了公共财政对于卫生医疗资源的投入力度,大幅偿还欠债,提高硬件水平;在应急体系建设上,推行公共卫生领域的“三制一案”——体制、机制、法制与各种应急预案。通过健全的体系、制度体系,去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发生。这些成果也被应用于自然灾害及其他重大事件的处理。
“非典”之后,各级“应急管理办公室”开始设立,成为处理突发事件的指挥中心。从国务院到省、市、区县、重点医院、疾控中心都设立相应机构,构成了一个一个应急指挥系统。“非典”时期,各部门之间缺乏协调,即使在医疗系统内,医院也所属不同,有省属、市属、教育部所属、军队所属及行业所属等,指挥不顺畅。“非典”之后,医院全部由属地管理,资源统一调配。到2012年11月,广东省共有16个市卫生局设置了卫生应急机构,广州市大部分区卫生局都成立了应急办。“在更基层的单位,即使没有应急机构,也会有专人来负责这些事情。”唐小平说。
在过去10年的时间里,广州市已经制定了各种卫生应急预案数十个,涉及鼠疫、流感大流行、禽流感、登革热大爆发,食物中毒,大型场馆倒塌,核辐射,生物、化学袭击,重大自然灾害等多方面的医疗卫生应急,并成立相应的专业的应急专家队伍。各应急队伍,每年都会组织有针对性的演练和培训。
广东省还组建了318名高级职称专家组成的卫生应急专家库。成立了覆盖传染病、食物中毒、职业中毒、重大事故、核和辐射、反恐怖、禽流感、甲型H1N1流感、抗洪救灾等专业的省级专家队伍12支。
“在亚运会期间,我们还要求哨点医院,包括综合医院、儿童医院、社区医院,以及学校、幼儿园等对发热、皮疹、黄疸、腹泻、结膜充血等症状进行上报,与历史数据对比,随时判断可能发生的情况。在药店我们也会监测感冒药的销售数量。”唐小平说,“此外,珠江水、蚊子、老鼠等也在监测范围内,看看水中有无病原体及含量、蚊虫密度和老鼠带毒情况。”
广东作为一个特殊区域,是内地与港澳的出入口,也是国际交流的大通道。在“非典”时期,粤港澳地区就已迫切需要疫情信息共享,应对方案的交流与协作,需要形成联动机制。
广东最先发生疫情,香港希望了解广东的信息,还要绕道北京得到通报。“非典”后,广东省开始建立起了粤港澳传染病防治合作机制。粤港澳三地指定联络员,每月15日交换当月的《传染病监测月报》,相互掌握各地发生的法定报告传染病疫情,确保发生重大传染病时,有关信息及时向社会发布。三地卫生部门根据联合防治传染病工作的需要,定期或不定期举行相关会议,成立粤港传染病防治专家组。三地采取轮流主办的方式,每年举行一次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和传染病防治合作联席会议。
2012年11月,在广州刚刚召开了第11次粤港澳防治传染病联席会议。“港澳传染病信息简报都会定期发到我的信箱,随时可以了解各地区的实际情况。大家都清楚,传染病是没有区域界限的。”唐小平说。
“非典”还完善了公共信息发布制度,并直接催生了各部门新闻发言人的产生。唐小平本人就还兼任着广州市卫生局新闻发言人的角色。“艾滋病的防治是唐小平的老本行。10年来广东省艾滋病快速上升势头被遏制,根据广东省卫生厅提供的数字,全省吸毒人群感染率从2005年的3.8%下降到2011年的1.9%。10年减少了约12.4万艾滋病人,减少社会经济损失400多亿元。“近两三年,每年新感染人数都是5万左右,基本稳定了,没有大幅度飙升。”唐小平说。
采访唐小平时,他正在关注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发展。卫生部为此已经下发了相关文件。当时中东已报告了12例感染,死亡6例,死亡率非常高。“人类掠夺式开发,导致自然环境的快速恶化,新的、未知的传染病可能爆发,旧的传染病也可能死灰复燃。”唐小平说,“人类始终会面临传染病的危害。而且医学通常无法预测新出现的传染病,只能在发生后不断去认识它,我们的认识也始终是滞后的。所以,我们必须时刻警惕着。”
钟南山
在广州采访的十几天中,我们一直努力联系10年前的“关键先生”——钟南山。但钟南山实在太忙了,春节在惠州短暂休假后又马上投入了工作。每次给他打电话,他都用低沉的声音说“正在开会”,或者“正在ICU抢救病人”。
“非典”之后,钟南山主持的广州市呼吸病研究所(广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)也获得了新的发展,一座29层高的新楼拔地而起,立于珠江北岸。当年钟南山的ICU病房成为一座诺亚方舟,挽救了众多生命。在新楼的6层,钟南山又建了一座有21张病床的大型综合ICU,更大也更先进。很多时候,钟南山亲自在这里工作。ICU病房外的墙上写着他们的座右铭:“ICU是战场,无论病情多么危重,都要全力以赴,让病人知道我们在一起。……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,就能无惧困难,就能共同进步,就能创造奇迹!”
在专业领域,钟南山把很多精力投向了对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研究。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是一种常见病、多发病,我国每年患慢阻肺的人数达3500万,死亡人数达100万,致残人数达500万至1000万。钟南山认为,慢阻肺急性发作不仅会加重患者及医疗资源的负担,而且会加速患者的致残和死亡,应加以预防。2008年,由他领衔、23家医院参与的临床试验表明,一种常用的廉价祛痰药物——羧甲司坦,可减少24.5%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发病,慢阻肺常规治疗费也可下降85%。
关于这项研究的论文,发表在国际顶级医学杂志《柳叶刀》上,并以最高票数获得“2008年度优秀论文”。而该项治疗方法已被列入世界卫生组织《全球慢性阻塞性肺病防治指南》中。
10年之间,钟南山的职务并没有变化。他今年已经77岁,依旧担任广州市呼吸病研究所所长。但另一方面,他已经彻底成为公众人物,不仅仅只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或者中科院院士。人们更愿意听听他对医疗改革、空气污染、城市交通、政府投资的看法。
每周四下午都是钟南山的门诊时间,但由于繁杂的事务,他已经不可能保证每周都出现。但找他看病的人依旧络绎不绝。护士告诉我们,现在的病人还是2007年做的预约。一位医生还在看6年前预约的病人,是医生的荣誉还是患者的无奈?钟南山的一位同事对我们说,也许他更愿意把面对媒体的时间省出来,可以多看两个病人。
钟南山所体现的“奉献、开拓、钻研、合群”的精神也被总结为“南山风格”,被广泛学习。在“呼研所”对面的公交车站上有一幅广告,钟南山穿着白大褂面露微笑举着“文明广州”的标语,他的左右是两名广州优秀的志愿者。此时钟南山的身份是“广州志愿者形象大使”和“首届全国道德模范”。这是“非典”10年后,还留存的一笔精神财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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